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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爷

　　狗爷去世了，死的时候还是邻里朋友帮买的棺材。

　　听村里人说，狗爷活了快１００岁了，具体年龄没人知道，只是用眼睛看，
就知道很老很老，就像他家前的那颗老榆树一样苍老。那颗榆树也没有人知道是
什么年代种下的，听村里现在最老的人说，他们刚理事的时候就知道了那颗榆树，
只是当时还没现在这般大。

　　狗爷无儿无女，村里人也没见他有什么亲人。只记得好像很久以前，狗爷就
成了村里第一个五保户。

　　狗爷生前很巴人（地方语，意为和善的意思），特别是村里的小孩子，放学
没事了第一时间就是去找狗爷讲故事听。狗爷似乎有讲不完的故事，在我小的时
候就常听狗爷讲，记忆中好像都没讲重过。狗爷最擅长讲的就是杀鬼子的故事，
神形并貌，就像是他自已亲身经历过一样，讲到激动处，还亲自上前表演一下。
并且厉害的是，同样是杀鬼子的故事，他可以用无数种不一样的方式讲出来。

　　正当我们一群小孩子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大人们便会很不是时候的来一句，
“回家吃饭了，再不回来看不打断你的腿”。

　　狗爷在小孩子眼中就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有趣的老爷爷，而在大人们眼中却
是一个疯子。那时候，我便经常听大人们说：“狗爷越来越疯了”。只有我们小
孩子从没觉得狗爷是个疯子，所以狗爷也非常乐意跟我们一起耍。每次狗爷身边
坐着我们一群小孩子的时候，狗爷似乎也年轻了许多。

　　可是，小孩子在长大，狗爷却越来越老了。说他疯的大人们也越来越多了。

　　其实早些的时候，狗爷在大人们眼中也是个正常的人。只不过年龄越来越大，
脾气也由巴人慢慢的起了些变化，经常的跟那些大人们吵，吵到激动处就会说：
“狗爷我当年杀鬼子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大人们听后便大笑一声走开不理
狗爷了，于是都说狗爷爱吹牛，讲的那些故事其实都是在吹自已。狗爷天天“吹”，
于是在大人们眼中便成了疯子。只有我们小孩子信他讲的是真的。

　　记得有一次，狗爷又和村里的大人们闹起来了，晚上小孩子放学后大人们便
不让他们出门。因为大人们知道小孩子出去一定是去找狗爷讲故事吹牛。最后，
狗爷在老地方就给我们三四个调皮的小孩子讲起故事来。

　　狗爷说：他当年一个人曾经面对过五个鬼子，鬼子手里有枪啊，而当时他只
有一把关公刀。说是关公刀，其实就是一根硬木头，然后木头上面装了一把像杀
猪用的刀，那名字我说不上来。只知道做得很简陋，我还见过。狗爷崇拜关公，
所以也给这把刀起了这名。

　　狗爷说：他当时躲在一颗树后面，心里很害怕，担也顾不得了。等五个鬼子
走到快前面的时候，狗爷不知哪来的胆子，冲上去一刀一个，直朝鬼子脖子上砍，
是闭着眼砍的，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五个鬼子便都躺在了地上，然后狗爷把没断
气的鬼子再补上几刀，直到彻底断气了狗爷才停下来。

　　只是狗爷只说了他杀鬼子，却从来没跟我们说他的来历。　

　　在我们小孩子心中，狗爷就是共产党，专杀鬼子的共产党。

　　有一年中秋，有点冷。我们一群小孩照样来到狗爷家前的老榆树底下。那天
狗爷喝了点酒，竟然赤着上身从屋里走出来。狗爷很黑，加上他那皱皱的皮肤，
活像是一头拔光毛和猩猩。

　　狗爷坐下后又给我们讲起了他杀鬼子的故事。他说鬼子凶啊，拿着枪对着一
个个活人乱扫啊。说的时候狗爷眼角竟然还润润的。

　　特别激动的时候狗爷说：鬼子就他妈不是人，兰花一个月婆子都不放过，
（月婆子指刚生宝宝的女人）几十个鬼子，活生生的把兰花糟蹋死掉了，连刚出
生的小孩都不放过。狗爷说从那时起他就要杀鬼子，要杀得一个不留。说的时候，
狗爷这回明显眼角全是泪，眼神却依然坚毅。就像战场上一个指挥的将军，看着
自已的士兵一个个都倒下去，自已却决不退缩。

　　也许是太激动了，狗爷便冲进屋里拿出了他那把得意的关公刀，突然大喝一
声。唱着几句我们从没听过的抗日歌曲舞了起来，竟然还舞得有模有样的。只是
没舞几下，狗爷便把刀丢在一边，坐在一旁喘着大气。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见过狗
爷说过的那把关公刀。后来我想看的时候也去狗爷家里找过，却找不到。

　　我们看见狗爷舞得漂亮，便要狗爷再来一个。狗爷说：老了，舞不动了。

　　于是我们小孩子便鼓着牚说狗爷舞得好，狗爷便喘着大气笑眯眯的像个小孩
子。看他的眼神，似乎回忆着过去很多的事。

　　我现在想，应是关于兰花的事，是他和兰花的事。

　　之后，我们听狗爷讲故事越来越少了，因为狗爷太老了，有时候生病了便是
半个月起不了床。小孩子问得最多的便是狗爷怎么还不好啊！

　　当我们升了高中之后，见狗爷的机会便更加少了。

　　等上了大学之后，给家里打电话时还经常问大人狗爷身体怎么样。大人们说，
好是好，只是越老越疯，经常一个人在那颗老榆树下舞他那把关公刀，其实他哪
里是舞，就是拿着刀随便动几下就动不了了，然后便看着刀发呆。

　　等我有了工作的时候，狗爷的事我也很少问了。毕竟工作太忙，家里的电话
有时候一个月还打不了二三次。关于狗爷，便问都没问。只是在我心中，狗爷不
管怎么老，他一直都是活着的，哪一天回去，我依然能见着狗爷，虽然我现在也
成为了大人，可我决不会把狗爷当成疯子。我一直相信，狗爷讲的那些故事一定
都是真的。

　　今天过年公司多放了几天假，便不同往期的提前回了家。回到家后，对爸妈
说的第一句话竟是狗爷还好吧。

　　爸妈说狗爷上个月走了，走的时候棺材都没有，还是邻里帮买的。我轻轻的
“哦”了一声。

　　春节那天，我们这里兴拜祭祖宗。我一个人来到了狗爷的坟前。

　　狗爷的坟头很小，周围干干净净的，只有还是上个月前留下的几根断香烛。

　　我拿出香烛给狗爷点上，是买的那种大根的，因为大根烧得久一些。然后看
着狗爷的坟呆了很久很久，眼睛就是止不住，一时间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