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垓下】

    战鼓十面兵事违

    美人恨血溅乌骓

    但惊楚声凭霜夜

    临江按剑长不归

【忆江南两首】

【夏夜长】

    三五明月光

    隅田川畔花火灿

    浴衣新样扇底凉

    最惜夏夜长

【夏日明】

    日影越窗晴

    蝉噪声声林更静

    人家帘下垂风铃

    唤起小睡轻

【秋日】

    高秋八九月

    山间白露唏

    黄叶飘复堕

    伤离此何极

【平安*岚山】

    高高照着的不是那年的月亮

    她们已经老了

    她们已经死了

    漫有谷中的风，寂寂穿越千年

    唯有诗句留下

    映山间的藤花和

    茅舍畔的古碑

    野桥流水寻常

    沙鸥不见

    梅枝上系了信笺

    又是谁遗落一柄折扇

    屏风后整齐的发梢与微掩的檀口

    请许我结起

    你袖上小小的花球

【秋夜】

    寒蛩鸣尽夜何长

    薄云漫遮明月光

    更声隔巷传轻响

    中庭落叶覆繁霜

【晚归】

    琵琶声停酒未消

    野花啼鸟乱蘅皋

    漫愁离思无写处

    带雨踏尽落花桥

【和歌*无题】

    白露や

    この身とともに

    すぐ枯れる

    無常な世中よ

    君だけ慕う

    译文：

    此身如白露般易逝

    在这无常的世间

    唯有你是我恋慕的人

【文抄夫人传】

　　文抄夫人，不知姓字，亦不知其乡里忽一日来至桃源曰舞陵者，以天花乱坠
之文名世舞陵自来男多女少，又传文抄夫人有色，由是舞陵少年惑于其者不知其
数，每日相狎游于吾魂原上，授勋章曰才本朝五十九年，有道人至武陵，以书一
卷现于诸人，云此为文抄夫人文之所从来众惊，莫能言语而文抄夫人面皮不赧泰
然自若，撒娇撒痴披发跺脚指道人曰狗有路人斗胆进言，亦被指为昔之阉人东方
氏

　　悲夫，世间牛浦郎之流多矣，谁能似文抄夫人。愧于心者事众，而能闭目不
视，塞耳不闻，此亦人中龙凤矣。

【不谈爱情】

　　近来没有书看，只好每天冥想着从前看过的书，哪一页哪些情节，ｙｙ起来
给自己过干瘾。突然想起来的是日本人讲古事记的书，诸神流窜。梅原猛博士写
的。

　　里面说古事记里之所以爱情故事多，原来因为是给女天皇写的。

　　于是微有感慨。

　　女人真是天生的爱情动物，这方面的神经格外敏锐。自己和身边大量的女性
朋友都是些听见谁爱谁云云的八卦就精神百倍的人物，年轻时也对各种爱情故事
有特别突出的兴趣，以至于看见动画片里有男主角，就下意识地会去找和他配对
的那一个，如果没有，甚至还觉得缺了些什么。

　　女性作家也是一样，几乎是只要有女人的笔就会写到爱情，各色各样的，哲
学，哀伤，或是单纯的悲喜。女人有细致的心思，要写出来，也写得格外缠绵。

　　看多了有种错觉，好像女子的才能依附于爱情而存在，如果没有，难道她们
就真的那样萎谢？

　　于是如今我常常想，如果没有亚当，如果不说爱情，如果女子独自一人，又
该有怎样的风致？

　　确实爱情对于有些人来说不是生活必需品。清少纳言枕草子，其中从未写过
自己爱谁。年纪略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真有那样淡薄的面容，有那样优雅
的高姿态。

　　某节里写到实方中将弯下腰去，给小宰相君结袖口的花球，吟了一首和歌调
笑。

　　小宰相君一时口拙说不出，清少纳言站得不远，立时代女子和了一首，可惜
小宰相君有点口齿不清，实方公子没有听清。

　　乍看上去没有什么的情节，等到看清少纳言生平的时候才发现，这位实方中
将其实是她的前夫。还有另一位前夫橘则光，本来兄妹相称，竟因为昆布那样无
聊的东西而断了来往。清少纳言是很擅长发现美，心思很细致的人，也并不像紫
式部那样喜欢隐藏自己的情绪。写到前夫的时候不回避也不特地提起，恐怕她是
真的全不在乎，好像从来没有爱过，而那些人也是，并不是失去，而是她自己不
在意，不想要。

　　那样的态度或者是种薄情，但女子以诗文酬唱的捷才为乐，难道不是高妙的
优雅？

　　和她相对照的就是写蜻蛉日记的藤原道纲之母。一样是王朝女性日记，却从
头到尾都是不满，哀叹，「那个人今天来了」「他又没有来」。文字虽不恶，品
格却差得远了，整个生命都放在爱情上，最后只收获一副怨妇面孔，连女子看了
都要生厌，更何况男人。

　　或许，照清少纳言那样，对女子来说太过苛求，没有爱情的人生少有人能忍
受吧。但是张爱就爱了，虽然爱了，却能对那个人终生缄口不提。他的好，他的
坏，他何处对她不起。其实那场爱情真写出来情节可胜过多少小说了，但张爱就
能忍住不写不提，就如萧伯纳所说生蛋的鸡不必拿出来给大家看的派头，不管伤
得多深，不相干的人不必知道，那样孤独而高傲。

　　唯独可惜那么聪明可喜的女子没有识人之明，到后来却被多事的胡兰成坏了
晚节，一篇民国女子，虽写得不错，性质却如狗仔队八卦，给天下无数人看了热
闹。

　　我想她心里必是恼的，但这样也能忍住挑衅，什么都不说，实在可敬又想起
我及无数小知女性的偶像叶嘉莹老太太，关于婚姻生活只有一句话：不幸福。虽
然，如当年教古代文学的老师所说，爱宋词的女子婚姻幸福才叫奇怪，但从她那
里，关于她的婚姻爱情却也再找不出其他的任何一点消息。她说她一生与古典诗
词恋爱，俗事俗人，恐怕真的入不了她的眼。

　　那就仿佛真是世外仙姝，姑射之山的神人，独自顾影，姿态清嘉。

　　不说爱情的女子令人钦敬，说了的，多少就有些缺憾，杨绛到了一把年纪还
把我们仨写出来发表，总给人点晚节不保的意味，就好像我们都知道你以前很幸
福，有天下第一聪明丈夫天下第一读书种子女儿，现在你缅怀可以，显摆大可不
必的心情。常常见人对杨绛有些微词，恐怕那种不秀而秀的做派也是原因之一后
来又在市面上见到李银河把当年与王小波的往来情书拿出来发表，翻着看的时候
觉得写得真不错，但还是忍不住觉得这样不好，没有办法喜欢。觉得如果王小波
还在世必不允她如此之类。私人的东西，拿出来发表总觉得像做秀，况且又没有
真的写到爱眉小札那个程度。

　　其实文字涉不涉及原本也不能拿来作评判高下的标准，只是我自己有所偏爱。

　　女人果然还是要高贵地扬着头才好，哪怕痛不欲生，也不要拿出来兜售悲伤。

　　也许说出来心里会觉得舒服，但煎熬的坚强却更令人敬佩。就像芥川龙之介
某短篇里写到，丧子的贵妇人握着手绢的手已经抖成一团，桌子上面的面孔却仍
然保持得体的微笑。

　　再说得庸俗点，就好像你见到了蓝凤凰，见她优雅聪慧美丽言笑晏晏，却不
必知道她爱过谁恨过谁，曾经为谁伤神。就有那样神秘孤高的妙处，好于爱错人
的何铁手，甚至也远远好于捉住令狐冲的任盈盈不一定是谁也不爱，而是绝口不
提。

[ 本帖最后由 theoneknife 于 2009-5-11 15:57 编辑 ]

【千万不要回头】

　　前些天说到俄耳甫斯，就想起他的事迹中下到冥府那场中途半端的营救。因
为过河前实在忍不住想要看看妻子的模样，导致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欧律狄刻
重新被拖回冥府。

　　日本神话几乎与此完全相同。伊邪那美命生火神的时候被灼伤产道而死，她
的丈夫伊邪那岐命和俄耳甫斯一样，去冥府寻她回来。在过黄泉之河之前，他忍
不住想看看她的模样，结果看见的是蛆虫缠身的死相。他被吓到了，丢下她自己
逃走。伊邪那美大声诅咒她，要每天杀死他国中的一百个人，而他回答自己将会
每天建立一百五十个产房。男人战胜了女人，生战胜了死，虽然爱情被丢弃。

　　日本和希腊分处欧亚大陆的两端，而两个故事中出现了相同的关于回头的禁
忌。日本神话大致产生于二，三世纪左右，这个时候东西方的大规模交流还没有
开始，虽然日本神话有来自中国西南少数民族创世神话的痕迹，但这两个故事的
相互影响基本可以排除。在不同的各自独立发展的文化中出现了相同的桥段，实
在是有意思的事情。

　　圣经中，上帝在毁灭所多玛和俄摩拉城的时候，决定赦免城中唯一的善人罗
得与他的家族，要他们连夜逃走，绝对不可回头看。家族的其他人及时逃到了琐
珥，而罗德的妻子回头望了一下毁灭的家园，变成一根盐柱立在死海边上。

　　古兰经中也有相同的故事，不过古兰经与圣经有太明显的传承关系，可以忽
略不计。

　　中国的回头，记载在吕氏春秋中。伊尹的母亲怀孕的时候梦见神人要她发现
臼出水就向东逃走不要回头看。第二天逃走的路上回头望，发现乡曲都被洪水淹
没，而她自己因为违反了神人的告诫，变成一棵空心的桑树。

　　在最初的时候，各个民族往往都存在禁忌，有了禁忌就会有人去打破，之后
就出现各种警示性的恶果。

　　有些禁忌或者是来自于原始部落迁徙的习俗。对旧地存有太多留恋会难以向
前看重新开始，会难以存活，所以拒绝回顾。另外一些，我想是来自对自然的敬
畏。在上帝的怒火灼烧大地的时候，或是超自然的力量发作，高山为海山谷为陵
的时候，常人的眼睛太过渺小无法见证，只会因观看而将自己毁灭。那样的时刻
逃走是最后的生存机会，观看则是对上帝和神的窥视，只会引祸上身。

　　如今的童话也好习俗也好，也还留存了很多关于回头这一禁忌的痕迹。烧过
纸后离去不可回顾，走夜路回头看会被鬼跟上，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这一禁忌
的生发与演化是漫长的过程，不认真考证几乎是不可索解，所以我这也只是想当
然耳的一点推测罢了。

【俳句】

    眠られぬ

    しとしと滲む

    雨の音

　　译文：

　　睡不着

　　一滴一滴渗入

　　雨的声音

　　偶尔高兴了，写首俳句自己玩。不过总有种俳句不太入流的潜意识，所以常
常随写随丢。

　　其实不入流的不是俳句，而是我自己写的俳句罢了。而且那种东西因为缺了
季语，还往往不能算俳句，只好叫做川柳。

　　在我的记忆里面，俳句是天下最短的诗歌形式，总共只有五七五的十七个音
节，而且三五个音节才能成一个字，就令可以容纳的内容变得极少。所以写出来
算是容易的事情，连樱桃小丸子的爷爷也能出口成章；但写好就极难，我也好樱
桃爷爷也好，都属于自娱自乐，上不得台盘。

　　好的俳句，也就好在凝练所以近二十年产生的名为汉俳的东西，其实，往往
让人觉得很是不够地道。比起本来的俳句来，实在是内容有点太过丰富，而内容
塞得太满，也就不复成其为俳句。这样说，虽然有点对不住创始汉俳的赵朴初先
生，不过偶尔还是觉得他有些多此一举。

　　去年去京都旅行的时候，游过岚山脚下芭蕉门人聚会的，名为落柿舍的小小
草庵。蒲草苫成屋顶，屋子是木的，在空气里面有些潮润润的味道。院子里自然
种有柿子树，还立了满是青苔的芭蕉句碑。在意外的清净中间，竹制的取水器偶
尔弹起来，当的一响。

　　和同去的日本朋友一起坐了良久没有说话，都想做一首俳句来看看，面对芭
蕉的五月雨与旧迹的碑文，想着深秋夜雨里独自坐听落柿声的光景，却又都觉得
不做的好。

　　兰省花时锦帐下，庐山夜雨草庵中。

【海妖】　　　　　　　　　　　　

　　在我们居住的大陆的最西方，土地与岩石向海洋延伸而去的最远的地方，有
一个险峻高大的海角。那是水手们最害怕的地方。那是这个世界的尽头，海在那
里比在这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凶暴。最老最老，有着长长的白胡子的老人们传说
着，只有英雄才能毫发无损地通过那里。老人说那个地方是有魔力的，他吸引了
许多我们大陆上最优秀的男子前去挑战，有的人甚至去了一次又一次。据说是只
要在海上看见过那里岩石上飞溅开去的泡沫，人的一生就永远会被海角的魔力吸
住。

　　失去丈夫的女人的歌里，总唱着那个地方是噬人的魔海。

　　那里的海水是异常的深邃蓝绿色。最深最深的水底，住了一个有深邃的蓝绿
色眼睛的海妖。

　　与她在清浅的小河，池塘里居住的远亲不同，她没有洁白的面孔，臂膀，与
金色的头发，温柔的笑脸。也从来不会在月亮好的时候浮到水面上来唱歌给寂寞
的旅人听。她甚至不曾爱上哪一个勇敢英俊的人，为了他梦想着变成人类，又因
为做不到而在水底夜夜流着忧伤的眼泪，令水面上浮出更美更绚烂的波光。

　　不，这些她都不会去做。她只在暴风雨最剧烈，海神最愤怒的夜晚，才浮上
来，坐在海角最高的岩石上，披散着长长长长的蓝绿色头发，拉开嗓子唱着悲痛
愤怒的歌。居住在海角上的人们，偶尔有在暴风雨之夜出门的，就会看到一个深
色的影子，听到末日的狂风般激烈的歌。据说只要是听过她的歌的人，都会不顾
一切的乘船去挑战最愤怒时的大海。没有人承认自己是去找水妖的，但挽留不住
丈夫的女人们总是诅咒她，在阳光晴好的日子向海里丢石头。

　　没有安宁地活在大陆上的人见过海妖真正的面目，晓得她自己的名字。她隐
藏得比那些远亲们更好。人们也只有听那些勇敢者中最勇敢的勇士描述过，只在
暴风雨中心的中心，一瞬间会出现平静无波的海面。从那里望下去，可以隐约看
到倾圯的宫殿，残破的巨大柱子。那里大概是已经沉到水下的古代的城市，人们
认为那里就是海妖的家。

　　是的，那座古老的城市，就是蓝绿色眼睛的海妖，伊尔萨的家。整整一座都
是。

　　虽然数量很少，但海妖和我们一样，是社会生活的。通常都是几只几十只住
在一起。没有谁知道为什么伊尔萨是独居，而且是住在连海妖们自己都不愿居住
的海角。在冬天，大海都结冻的时候，或是其他利于海妖走动的日子，她也会出
门去拜访住得近些的同伴。但更多的是别人来找她。还常常会有年轻俊美的男性
海妖，带着珍奇的，大海深处的玫瑰花，那有着娇嫩的深红颜色的珊瑚来向她求
爱。但她都一一拒绝了。她要一个能和她一起住在那座海底城市的人。

　　住在地上的人们总认定在暴风雨中沉到了深深的海底的勇士们是死了，还为
他们守灵，在黄昏里燃起明亮的篝火，唱起悠长的，悲伤的挽歌，召他们的灵魂
在晴好的夜晚回家来，栖身在教堂的墓地里，接受神最后的祝福。其实，他们都
没有死，伊尔萨让他们住在那古老的城市。他们完全可以在那里快乐地生活，欣
赏海底美丽自由的鱼，扇动着的，比鸽子的脚还要鲜红，比被爱着的女子丰盈饱
满的双唇还要娇艳的珊瑚，以及柔美的，向人频频招手的绿玉色海藻。甚至还有
那座古老的城市与伊尔萨的蓝绿色双眸！他们可以一直享受不会老去的生命与无
穷无尽的，海底的安宁。

　　然而不行。到了最后还是不行。他们都是爱海的人，却更加热爱陆地与自己
的妻儿。他们不是不愿意留下来陪伴伊尔萨，灵魂却往往在听到了遥远的遥远的
挽歌后不自禁地飞向了陆地，飞向黄昏的，家家户户都冒着炊烟的，有橘红色温
暖灯光的小村庄。他们依恋地面上慢慢变得枯黄的柔软的草，天边渐渐黯淡的雾
霭，与萦回在空气中的，长长的教堂的钟声。多可笑啊，他们甚至还依恋着儿时
比身高时在樱桃树上留下的划痕。他们的灵魂全都飞走了。每一个都是，只留下
空洞的躯体，不会说话，不会笑。我们的伊尔萨永远是独自一人。

　　女孩子们总是比我们能够想象的傻得多，伊尔萨依旧以为勇敢者中最勇敢的
人会爱大海胜过爱陆地。“只要他能住下来就好了。”她想着，“只要他能住下
来，住一阵子，他一定会爱上这里的海底。海面上远远地吹着的风多好听啊，阳
光在这里又是多么柔和！何况还有各种各样的岩洞可以探索，和圆圆的，五颜六
色的珍珠！况且还有这城市，这整整一座城市！古代的人们一定非常聪明，才能
建造这么高大的建筑，柱子顶上雕的花多美！墙上还有浅浮雕。神殿大门旁边捧
盘子的那个女孩子的脸我最喜欢了。他也一定会喜欢的。对只要有个人留下，他
一定会爱上这里，一定会住下来的，那时，海就不会象现在这样寂静得可怕了。”

　　海妖伊尔萨，在有暴风雨的天气弄沉了一艘又一艘船，邀请了一位又一位勇
士去她的城市，但是始终没有一个人肯留下来，陪她看她最喜欢的浅浮雕。

　　海妖其实是一种很怕寂寞的动物，而伊尔萨，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所以渔
民们才每每在海角翻滚乌云底下的岩石上，看到她的身影，听到悲痛愤怒而且压
抑的，大海另一边吹来的，末日的冷风一般的歌。伊尔萨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一
个人肯留下来呢？她不知道，有些男人注定是这样。在大地上居住时，他们渴望
带咸味的海风，到了大海上，他们又怀念家里壁炉旁的躺椅与烟斗悠闲的轻烟。

　　但最后他们毕竟是属于大地的，不管在海上航行了多少年，他们还是希望死
在家里的床上，接受临终涂油礼，吻教士的十字架，听妻儿的哭喊渐渐远去。

　　哦，不过也许我错了，也许有的人不是这样。伊尔萨终于等来了一个留下的
人，不过他不是一个勇士，而是年轻的考古学家。

　　年轻的考古学家有温柔的灰蓝色眼睛与柔软的淡黄色头发，个子高高的，经
常微笑着去扶他的金边眼镜，多有意思啊，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些高大的柱子
与柱头上雕的花。伊尔萨惊异地发现她爱上了一个博学的人。他能说出满地散落
的，反射出粼粼的波光的彩色玻璃是用什么方法烧制的；教堂的高塔是做什么用
的；浅浮雕上美丽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有怎样的身世。能够与伊尔萨一起分享
这个城市的人来了，她的爱情也生根发芽，慢慢开出娇艳可爱的花。

　　是的，他们相爱了。醇酒一般的爱情，使他们沉醉昏眩。那是多么美好的时
光啊，他们携手在珊瑚之间，在城市里面散步，喁喁地倾诉着让人回想起来都心
跳不已的话语，海中的鱼儿都红着脸远远避开，生怕打搅了伊尔萨幸福的笑容。

　　他们的目光一直一直相互交缠着，分开一刻都会感到慌张不安，仿佛生怕失
落了自己最珍贵的宝藏。

　　伊尔萨多幸福啊，她同时拥有了一个人与一座城市。她心爱的人在城市里面
做各种研究，考证每座建筑物的具体年代时，她就在旁边看着他，用深邃的，到
了忧伤程度的深深的爱恋注视着他。

　　终于在一个同每个夜晚都一样的夜里，他们结婚了。婚礼是在那座城市里最
大的教堂举行的。他们不在乎彩色的玻璃已经碎得满地都是，也不在乎碧绿的水
草缠上了基督的双腿，珊瑚生长在石阶上。何必在乎这些呢，他们的爱情，有梦
一样照着的水蓝色月光做见证。

　　过了几个月，更美好的事情来了。他们的城市拥有了第三位居民。那是一个
小小的，有浅黄色头发与蓝绿色眼睛的男孩子。

　　在人类的航海日志上，有关于海角这几年的异常的记载：虽然，风浪不曾停
歇，但比以前要少得多，小得多。没有出现海神的暴怒般的飓风，夜里也没有人
听见过悲痛愤怒的歌。多年以后，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灯台守还时常颤颤巍巍地
说起那几年的反常天气：“那是灾难的前兆，是前兆啊！”

　　愿一切享有爱情的，与即将享有爱情的幸福的人们警醒！常识告诉我们幸福
总是不会长久的，爱情是长有翅膀会飞走的。而爱情与幸福却永远会掩住我们的
眼睛，使常识湮没无闻，仿佛是大海弥平了沙上的脚迹。

　　伊尔萨爱得太深太浓，以至于把常识之神的警告当成了一直在耳边回荡的婚
礼的钟声。她忘记了爱情是短暂的，竟无法接受丈夫要离她而去的现实。

　　是的，我们亲爱的，时时温柔地微笑着的考古学家想回到陆地上去了。他已
经完全研究完了这个城市的一切，也厌倦了每天在海底的散步，厌倦了海底微弱
的阳光，厌倦了伊尔萨没有变化，不会老去的面容。他，也开始怀念故乡了。

　　眼泪，哀求，恫吓，全都无济于事。谁也想象不到，那么温柔的人固执起来
竟然会像一块石头一样。他要回家。他要回到陆地上去，他想念他上了年纪的母
亲，他的朋友们，他的考古学会，小屋子里的书架，下午三点的阳光。他闭上眼
睛，再也不看伊尔萨蓝绿色的双眸。

　　我们可怜的伊尔萨，我们悲哀的女性，卡吕普索，狄多女王与美狄亚的后人，
经历了长久的哭泣与哀求之后，陷入了无穷深的，夜一般黑暗的绝望之中。

　　和人类的女性一样，海妖的女性有纤细脆弱的心灵。这样的心灵遇到了严重
的打击，往往会无法承受而变得疯狂。伊尔萨就是这样。她杀死了她的爱人和孩
子。

　　是的，她亲手杀死了她的爱人和孩子。

　　愤恨沉重地压在她的胸口，她没有地方可以躲避漫天遍地地压来的悲痛，没
有办法逃避不停在耳边回响的疯狂的呼号。她做了一个海妖所能做的。

　　她掀起了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巨大的海啸。

　　对人类来说，那是空前绝后的大灾难。

　　海角边所有的城市和村庄都崩坏消失了，失踪的人不计其数。有好几个月的
时间，风都没有止息地怒吼着，天空都是不正常的暗红与墨蓝的颜色。

　　大海永无休止似的咆哮，伊尔萨在海底愤怒地哭泣。

　　许多人以为世界要从海角开始毁灭了，都慌慌张张地逃离了恐怖的根源。死
去的人，恐怖的海角，散布在世界各地的难民，使人们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深重的
不安。在这种时刻，关于海的魔女的传说，向更远更远的地方传播开去。

　　终于人们期盼的勇士出现了。那是一个年轻可爱的男孩子，有阳光般灿烂的
笑容和闪亮闪亮的银色盔甲。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安抚了伊尔萨的怒气，但在为
他庆功的盛大的宴会上，被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供人们膜拜的他的武器上，有一道
淡淡的血迹。他的脸颊上，也多了一道永远无法消去的疤痕。

　　勇士离去后，海也平静下来。潮水远远地退去，伊尔萨的城市留在海岸上了。

　　从此，最普通平凡的人类也拥有了看到这座城市的机会。这是人类历史上最
最伟大壮美的建筑群，不计其数的人被它迷住了，惊叹于这座城市的美好。

　　人们认为，都是因为勇士斩杀了盘踞在城市里的邪恶海妖，自己才有机会看
到这样伟大的景观，古人的遗产才会再次回到人类手里。于是这位勇士在获得了
大量的荣誉，花冠，亲吻与无数女孩子的芳心之外，还获得了最高的荣耀，人们
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这座城市。从此，他将永远被人传诵下去。

　　人们不曾知道伊尔萨的名字。他们称她为海的魔女，用她来吓唬夜里不睡的
小孩子。

　　那座城市又在海岸上矗立了几千年，我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后的传说中，一
直流传着关于赞颂杀死海妖的勇士的歌谣。

　　人们不曾知道伊尔萨的名字。海的魔女，据说有血色的邪恶眼睛。

　　还很年轻的时候写的，压箱底的旧文。今天晒出来见见天日，也算顺便表示
一下我结束争论的诚意。

【秋之味觉】

　　这两天看鬼吹灯，大白天吓得抱着猫对着电脑肝颤，于是写个极短文调剂一
下到了秋天是张季鹰思念故乡莼鲈的时候，不止他一人，恐怕世间不少游子都随
着秋风兴起归乡之意。没心没肺如我，也不由得想起鼓楼边盘旋的鸽子和斜阳下
的老城墙。

　　于是，做点幼时常吃的小菜，聊寄一点乡思，说起来其实是最平常简单的东
西：茄子土豆白蒸，打一个鸡蛋煎到半熟铲碎，倒加水调好的黄酱进去翻炒到烧
干，拿出来拌好就是。其实，是东北出身的妈妈老家的家常菜，因为，做起来方
便，所以以前我家也常做。小的时候因为嘴馋专门从酱碗里挑鸡蛋吃，被妈妈骂
的场景现在还如在目前。这个菜于他人自然淡薄无聊上不得台面，于我却因为混
杂了大量回忆，成为人间至味。

　　上午又在超市以极低的价格购得时鲜的秋刀鱼，略略用盐腌过放在烤架上烤
得焦黄，添上白粥就算是一个人的中午饭了古人云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今日的
菜里有条鱼，想来不能算做咬得菜根……

　　又觉得周董唱歌果然有理据，自己还没上桌，发现秋刀鱼已经被家里的馋猫
拖出去半截，幸而我不嫌弃这个坏蛋！

【蔓珠沙华小考】

　　蔓珠沙华，中文名红花石蒜，又名彼岸花。

　　想必彼岸花这个名字没人会感到陌生，拿着这三个字到百度去能搜出无数女
小资的伤感文。因为生活总在别处，所以彼岸二字永远会让人向往。于是有人说
此花只开在冥河两岸，红得妖异凄艳云云，害我还曾经真的以为不是这个世间的
东西。

　　还是前一阵子，在路边看见了，才想起，这是著名的蔓珠沙华的确是有花无
叶，艳得惊心的花朵，但细看来形状又很端整，有点像微有细碎凌乱的莲。又见
旁边有象牙白的品种，那就平白添了点庄严。

　　彼岸花，其实来自日文。因为开在日本节日彼岸的前后所以得名。又有说法
说因为此花剧毒，吃下去可以立时往生，所以得名彼岸。总之不管哪种说法，都
和冥河也好妖异也好没什么特别关系。传说的源头，往往如此，没有太多浪漫因
素。

　　细究下去不知是失望多，还是释然多些。

　　蔓珠沙华，虽然一望而知是印度发音，却也是来自日本。是日本人把它附会
成了法华经里的接引之花，直接顶了蔓珠沙华的名字，至于真正的蔓珠沙华是什
么样子，印度本土有没有这样的花，却不得而知。

　　再查下去，却发现中国本来因为它红得鲜艳，是用来当喜庆用花的。可能舶
来的名字和花语比较吸引人，以至于大家都忘记了它的本来面目，想到这里，多
少有点伤感。

　　又见此花俗名蟑螂花，老鸦蒜，直接想起海涅哈尔茨山游记里讲当地人把百
合花叫做驴耳朵，真真暴殄天物，但也真妙得很，能气死一票女小资。

【一只猫咪的爱情】

　　养了猫之后就变得非常关心与猫咪相关的各种资料，小说，情报，图片，最
近看到个小故事，很有意思。

　　说的是一只两个月大的流浪猫，被高中生捡回家养。小猫猫认为人有两种，
一种是人的父母生的，生下来就是人；另一种是猫猫长大了可以变成人。它就每
天都很希望赶快长大，变成人去和主人结婚。虽然是无望的爱情，但是看了，还
是让人心里熨帖，回头再看看身边专心致志破坏窗帘的小家伙，忍不住就一声长
叹。

　　童话之所以为童话，就是因为它满足了人类的愿望，而且还完全不真实。

　　我家猫猫会不会有这种梦想呢？想都不用想就可以说不会，我经常疑心这个
孩子，真的把我当成它的奴隶来欺负。肚子饿了就叫，没水喝也叫，厕所脏了还
叫。

　　于是，不管我在干嘛，都要赶快放下手边的事，颠颠地跑去喂食换水打扫厕
所。然后，猫咪看到自己的声音百试百灵，就满足了需要以后，施施然非常自满
地走开，看都不看我一眼，更不用提蹭蹭腿表示表扬的福利性动作了。它这种态
度经常弄得我很恐慌，于是在宠物版上学来猫奴验证法：没事就盯着猫咪的眼睛
看，看它是否先躲开来验证在猫心里是它大还是我大。结果是每次都不一样，至
今为止，我就一直迷惑着……

　　猫猫对主人的态度向来是完全不ｃａｒｅ，所以它来了以后，我的生活大受
影响。近来放假起得晚些，猫咪却是每天早上八点准时起床便便。因为太臭，我
不得不起来收拾完它的厕所再回去继续补眠，可是后半截睡觉的质量就变得非常
之低，因为这个坏蛋自己醒了就不肯再睡，非要我陪它玩。

　　具体表现形式就是不停地从上下左右各个方向进攻我的被子，在我的身上乱
跳，把爪子伸进被子里挠烂我的脚，或者抱着脚趾头疯狂乱咬。以上行径还算勉
强可以接受，但是把我当成一条路在背上通通通地跑马就未免有点过分，而且最
后还把我的脑袋当作跳板狠狠一蹬窜上柜子。拜托，你现在已经有六斤重，而且
我也已经很不聪明，要是把我踹傻了，谁给你喂饭……

　　猫猫最近长肥了，摸起来很舒服。上网的时候偶尔就想抱它。但是能不能抱
完全要看它的心情：它犯困的时候可以高高兴兴地睡在我的腿上，虽然不是因为
爱我，而是因为暖和Ｔ_ Ｔ，它想玩的时候就会一边惨叫一边疯狂地挣扎，顺便
把我的手咬出一排小洞。

　　猫咪是种太独立的动物，我常常觉得它不需要我，或者并不爱我。

　　不过前几天，回家的时候居然看到猫猫在玄关坐得端端正正，不是有什么需
要，而是真的在等我。午睡的时候它也晃晃地跑过来，在我脸上闻上半天再在我
身边盘成一团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这个小家伙，居然还知道来陪我。
　　可能养一只猫，永远不会得到养狗一样的待遇，毕竟，猫咪的爱情要淡薄得
多，也不那么喜欢表现出来。但是只要有就好，只要它偶尔迎接，偶尔关心，猫
咪的主人就可以满足。也许天下爱猫人都有一样的心情，我们都有太多的爱可以
给它，可以容得它独立叛逆特立独行。

　　只要偶尔，关心我们一下。

[ 本帖最后由 theoneknife 于 2009-5-11 15:58 编辑 ]

【偶尔读诗】

　　最近常想起魏晋六朝人事，还有诗。

　　有名的话是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日本诗僧，大沼枕山的句子。

　　从前读到的时候觉得那些东西美则美矣，未免过于颓唐。后来发现是出自东
瀛才觉得释然，或者有果然如此的感觉。六朝人物也好晚唐诗也好，人物也好晚
唐诗也好，其实与日本人崇尚单纯的美的特质有不少暗合之处。另外，能直承自
己爱那样的东西，在中国人来说，其实也不太容易。

　　虽然那真是风流，虽然我也很爱。

　　另外就想着吴歌西曲中喜欢的句子：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

　　曾见过某论坛上，有善文的男孩子自名为临江居。是不是白石郎？我不知道。

　　不过真是妙得很的好名字，比直接叫白石郎还要好。有微微的蕴藉，颇引人
遐想。也正因为这样好名字，我不肯多看他的文字，或多知道关于他的事情。探
探询太多只怕破坏想象，我只要记得那名字。

　　又有另一首。积石如玉，列松如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以艳来形容郎怕
在诗歌史上是少见得可以，而且又有说法，说男子与女狐女鬼是普通搭配，女子
若是跟了男鬼男狐，那就非常奇怪，像是嫁低或者被诱骗一般。曾文正所谓嫁女
当强于我家，娶媳当不如我家，大约也就是这类意思。而这两首就是非常非常少
见的女悦男鬼，例外而又例外。不过那里是当年出产越人歌的土地，民风与中原
地方不同，多少算作可以理解。

　　又有宗白华的著名句子：晋人向外发现了山水，向内发现了自己的心灵之美。

　　前日看到有些人非难谢灵运说池塘春草并不高明云云，那个人，我疑心他是
读太多韵味浓烈的东西，或者单纯并不欣赏山水诗而已。

　　最近忙得头痛，很久没来发主贴。想想自己觉得有点汗，于是努力一下。不
过写了一点又有点累，姑且留着以后再续好了。